XIPAO sr.

胸针篇

年轻人挑了个离海最近的位子,他们一起坐下来。原本在吧台边发愣的矮胖女孩,梦醒似的慢步上前,呈上一只圆肚玻璃瓶,一小碟细盐,和一盆缀着露珠的芬芳水果。有那么一瞬间,她瞅着在座两位酒客——尤其那个裹在一件白色袍子里的男孩,仿佛吃了一惊,但旋即又恢复了那种迟钝的神态。

年轻人并没有注意到。他脑子里正在酝酿一个有关这女孩的笑话,不过暂时没法说出来。或许也不好笑。他摆摆手,示意这就够了,然后仔细将瓶中紫红色的液体倾倒进杯子。可女孩并没有走。像个石墩子一样在旁边站着,也不说话。对面的黑发男子看了看,掏出一枚硬币给她,这才打发了。

海风从脚边的悬崖底下吹上来,葡萄酒和海水一同透明地摇晃着,舔舐着杯壁。他们同时把住酒杯,年轻人想说点这种场合通常会说的话,但回头看去,两年的大学生涯空空如也,他一时卡住了。

「那么……让我们开喝吧!」

他扶一下额前的花冠,抻了抻那件露出左胳膊和半块胸脯的罩袍,然后,不无欢喜地意识到,此刻他们正像是漫步在学院中,倚靠廊柱随意闲谈的几个希腊年轻人——恰如他此前幻想过的那样。

「很好,」黑发男子说。虽然略显疲倦,这仍是一张奇异而不乏魅力的脸,线条清晰,甚至——例如颧骨和鼻梁——有些生硬了,在木刻般的阴影之下,关键部位却又如此富于肉感,头发像一团墨水,嘴唇在胡须中如同红色的暗礁。

「宙斯在上,第一杯敬给我刚认识的这位——」他的手悬在半空,然后又放下了。他的眉毛挑了一下。

「阿伽通。」不知为什么,年轻人突然说了一个在书里读到的名字。「我叫阿伽通。」

男人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微笑着说,「我明白。那么,我就是色诺芬了。」

年轻人没想起色诺芬是谁,但也跟着微笑起来。一切都变畅快了。他宁愿自己叫这个名字,念起来更好听些。他咽下了第一口酒,人们一个接一个,就像观众入场一样跨过台阶,坐在扇形排列的座位上。吧台忙碌起来。色诺芬陆续打了几次招呼,然后转头说:

「希望这小岛不会让你无聊……如你所见,这里没什么乐趣可言。」

阿伽通连忙说,哪里的事。他双手摊开,指向周围熙攘浮动的人群。这比他曾经的生活精彩了一万倍都不止。

「别看现在热闹,七点之前酒吧就打烊了,因为那时所有人都要回家吃饭。饭前还得做祷告。」

色诺芬低下头,又吸了口酒。走动的吵闹声平息下来,仿佛要为他的话做个见证,抑或是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说话和饮酒的契机似的。虽然这沉默与对话一样令人舒畅,近乎神圣,年轻的阿伽通还是下定决心,要向这位已共度了数千秒的陌生人敞开自己过去几天——抑或几年来——的全部生命。

一开始,当零碎记忆一股脑儿全跑出来时,舌头还磕磕绊绊,分不清先后:父亲,中世纪史,打嗝,焦虑症,处男,休学申请,以及(很奇怪的)家门口那只皱巴巴的腊肠犬……但语速在不断加快。这些天的经历从深处涌上来,赋予了万物一种浪漫的综合性,无数音调,在空中热热闹闹地相互弹撞,又浑然统一。圣光从他的罩衫、系带凉鞋与冠冕的灌木丛中如夜色一般散发出来。对面的色诺芬闭上眼睛,全然沉醉了。

他甚至轻轻地鼓起掌来。阿伽通暂停了讲述,但这间断的掌声持续了那么长时间,几乎——如果不是色诺芬依旧半闭着眼,而太阳也依旧懒洋洋照在他身上的话——带来了一点反讽的意味。

「告诉我,」他的手还没停下,但眼睛睁大了,显出整颗栗色的瞳仁,「你这身行头是从哪来的?」

几个工人走上平台。喘着粗气,鞋跟梆梆敲击地面,把成摞的啤酒箱卸到柜台跟前。侍者散给他们几根香烟,并排站着,由高到矮,如同歌队,为不到二十个小时之前,甚至比此刻更加年轻的阿伽通的入场做出了庄严预告。他看着那个与现在决然不同的自己,并且知道,色诺芬一定也看到了:在蜜色的、炊烟一样的黄昏中,他抱着一大堆好看且无用的物什,走出市中心那片热烘烘的帐篷市场。

怀抱的东西越来越重,来时那条林间小路却慢慢收窄了。他意识到不对劲,只好凭直觉快速走过几个岔口。(其实,他是被一条突然冲过来的狗追着,慌不择路。但在他有意含糊的叙述中,那毋宁是一条庞然、金色、如狮子般高傲的雄性动物,是追逐他的时间本身。)景物越来越陌生,没看见旅馆,面前却出现了一排长长的白色房屋,一个光头男人站在屋外,东张西望,警惕地看着他。

「噢,如果我是你,我会更小心一点。」色诺芬打断了他。「那里面住的可不是善茬儿。」

阿伽通没有回话,浑然没听见似的。无须提醒,仅仅出于外乡人的羞愧,他也想尽快离开。然而,空间此刻对他更像是个谜,充满了错综的岔道和高低不平的假象。他低下头,勉强哼着歌,快步绕过一段土墙,然后就发现——墙后是一小片荒弃的花园,没有其他出口,自己毋宁是自投罗网,困在了陷阱里。

他拣了块地方(这里好像从来没人打理过)坐下,试图弄清楚下一步该往哪走,就听见背后响了一声。转头,恰好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站起来。

她只穿着内衣。阿伽通透过对面栗色瞳孔的映射,静静回溯着。内衣朝上,一卷恍若熔金的长发。朝下一点,面孔的暗影仿佛雪山。紧接着则是手腕的皮环,以及(像模特一样转过身)脊背上一道道鞭痕。她神情恍惚。这家住的全是变态,她哭着说。她再也不会回去了。

「那排房子的主人——就叫他高尔吉亚吧——是本地工会的头子,有钱人。」色诺芬摊了下手,好像对再次打断表示歉意,「高尔吉亚太太深居简出,不常露面,但我听说她就是金发。」

「我不知道。她有点疯疯癫癫的,」阿伽通说,「但很漂亮。」

——他于是迟疑片刻,然后,在同一种敞开欲望的驱使下,开始麻利地脱衣服。一直脱到只剩内裤时,他不得不出声提醒一句,女人才明白过来,红着脸,甚至忘了道谢,无声走到一丛灌木后面,换上衣服,甚至戴上了他摘下放在那里的贝雷帽。

女人先出去。光头男已经走到花园门外,狐疑地站着。刚绕过房子拐角,他们就像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一样飞奔起来,轻轻跳跃着,先是互相微笑,然后,在树林深处,终于忍不住开始大笑,搂抱着在丰厚的松针和土层上来回打滚。

「抱歉,我没明白:你把衣服给了她,自己要怎么出去?」色诺芬说。

「你刚开始问的什么来着?」

显然,对方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。也就是他着重强调过一次的,市中心那无所不包的慷慨集市。

「集市?」

是的。他昂起脸,展示他柔美却分明属于男性的容貌,打消人们——包括那个光头男——的疑虑;他用拇指捋着身上怪模怪样的罩袍,拽一下肩膀处那只蝴蝶般的金色别针,袍子就轻轻滑下来。

「瞧一瞧看一看哪——从东方来的高档货,一尺布只要十个德拉克马!」

——接着,我们就走出树林,回到旅馆,一觉睡到今早十点半。阿伽通坦然笑着。一夜过后,她还不让我走呢。我只好偷偷溜出来。

太阳开始下斜,海风撩拨起丝丝凉意。酒吧里的人稍微少了一点。阿伽通回味着最后那几句话,还在笑,但一种饱满之后的空虚正缓慢而执着地,像血液中的糖一样升起来。侍者又端着一盘东西,慢吞吞地走过来。是几块面包。

「这是本店赠送的,先生。」她说。「希望你们用餐愉快。」

阿伽通欣喜而又不失分寸地点了点头,手伸过去。可是——又一次——她依旧没走。她站在那里,好像有点紧张似的,肚子顶着桌沿,从围裙的兜里掏出一个小方块。一张整齐叠好的纸。

「先生,你能在这里签个名吗?收集到一百个市民签名,我就可以去申请工会重组了。」

她把纸展开,像悬赏令一样举着。上面密密麻麻印着罗马体的小字。纸张底部只有一个签名——大概就是她自己。

「你为什么想要重组工会?」色诺芬问。

「因为现在工会的头子是个变态,虐待狂,铁公鸡,杀人犯,狗操的……」

她一连串说下去,看样子如果没人打断,她真准备把知道的脏话都列一遍。

「我给你签。」色诺芬说。

这显然是意料之外的回答。她长大嘴,愣了半晌,才默默把纸推过去。色诺芬拿起记餐用的铅笔,在纸上写了几个字,交还给女孩。

女孩看了一会儿,皱着眉头,然后说,这是真名?

「是的,我就叫色诺芬。」

女孩点点头。「你呢,柏拉图?」她对阿伽通说。

「我不是本地人。」阿伽通往里面挪了一点。「我是来旅行的。」那支铅笔只有小拇指那么长,油腻地亮着光,看样子已被无数只酒鬼或劳工的脏手摩挲过。

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,朝色诺芬微微低头致意,然后转身走了。

色诺芬说了句什么,但年轻人没听到。事实上,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见了。他面无表情地坐着,仿佛又回到了课堂,或是老家屋后的仓库里,脑中不停回播着那声小小的、猪崽子似的「哼」,以及由此喷射进空气中的那注短促气流。

平衡被打破,一切都回来了。他微微发抖。胃里的葡萄汁液开始析出酒精,以气态涌上来,使他想要打嗝。他住的旅馆就在几百米外,带一个小阳台。女人藏在窗帘后面,掀开一条缝,从拐角处窥探楼下,而他不知道——也不愿去想——楼下有什么。站在背后,观看,幻想,回避,为他人欢呼,为空洞的激情所填补——他一点都没变。

「就快到黄昏了。」他摘下箍在额前的桂冠,一片片揪掉上面湿润的叶子。

「阳光,酒,奇遇。」他继续道,「这世上有什么不会破灭的东西吗?」

色诺芬轻轻抽了下鼻子,确定他说完了,才又捏起一枚橄榄放进嘴里。可是,那只盆子看来依旧是满的。还有玻璃瓶,好像从底部不断有酒浆沉静地涌上来一样。

「永恒。」

「什么?」

色诺芬把手伸进上衣口袋,开始掏东西。镶皮面的烟盒,两片避孕套,一小瓶无色药水——显然都不是他想要的,因为他毫不犹豫地继续掏着——折叠刀,麻绳,他的动作逐渐放缓,仿佛底下藏着什么活物似的……一枚银黑色的、纤薄的胸针。

「这就是永恒。」

它大体是椭圆形,但顶部伸出来一块,看起来像一只瓶子,或是琵琶之类的东方乐器。一个半裸男人占据了椭圆的大部分空间,几乎触碰到了边界。他头戴花冠,脚踩凉鞋,侧躺在云层上,背过脸去,就像枕着丝绸和香料的苏丹。云层底下是两排承托的力工,被巨大的重量压缩到指甲盖大小。顶部延伸处则做成一根廊柱的样子,竖直的槽线被植物叶子交叉缠绕,依稀构成了几个字母。

阿伽通用指尖敲了一下,闷闷的,几乎不像金属。「上面刻的是谁?」

「被抬向奥林匹斯山的赫耳墨斯。」色诺芬说。「胜利的赫耳墨斯。」

「这几个字是?」

「『三倍大神赫耳墨斯,或祂的最终变形』。」他像提前背好了似的。

「你听了我的故事,色诺芬。」阿伽通支起下巴。「公平起见,来说说这位赫耳墨斯吧。」

不知为什么,这句话之后,色诺芬突然盯紧了他,上上下下打量着,从胸口到胳臂,好像要用目光给他称重一样。过了很久,才轻轻叹口气,把头发朝后一抹。

「好吧,我这就开始。」

「捷足的赫耳墨斯,在埃及人那里又被称为托特,是众神之中最狡猾也最惹人喜爱的一位。因为犯下罪过,被宙斯关在远离奥林匹斯山的一座监牢里,由时间之神看守。」

他的嗓音涉入了一个比刚才还要深沉、魅惑的区域。词语就像魔术师的纸牌,在单调而迅捷的闪烁中,阿伽通慢慢垂下眼皮。奥林匹斯山下有树林,林中,一排长长的白色屋子。

「你知道,时间之神是个老头,自被赶下台后,一直不爱说话。他穿一身黑,很瘦,日复一日就坐在一块黑色的石头上,在那里掰着手指头数数。

「赫耳墨斯却是好动的,善感的,掌管一切变化。他外表是个年轻的小哥,不会超过二十岁,头戴花冠,手持权杖,凉鞋上衬着小小的贝壳色翅膀。就像所有处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,他遥感着人间种种享乐,看到凡人仿佛转眼就忘了他,哪怕没有他的保佑,也张口吃着,喝着,活着,爱着,心里越发躁动。

「于是,一天早上,他轻轻呼唤躺在野草中打盹儿的时间。『到这边来,老爷子。』他喊了好几声,老头儿才醒过来,抹掉脸上的露水,慢吞吞上前问他要什么。」

「『我刚刚才瞧见,你看那是什么?』」色诺芬模仿着一种细弱的、孩子一样的嗓音。

「他指着远方海面上腾起的大片海雾,就像下雪一样,其实是阿波罗,正在海里行走,刷洗他拉车的马,昏聩的时间之神却不知有这回事。赫耳墨斯绘声绘色地告诉他,那是人间一年到头最盛大的节日,在海对岸,人们正焚烧成车的牛犊、香料、鲜花和织物,献给时间之神,保佑所有该过去的过去,要来的尽快到来。

「『我从不知道有这回事!』时间说。

「『他们都瞒着你哪。我敢说宙斯现在肯定就在奥林匹斯山上,一边享用本该给你的牺牲,一边拿你当笑话取乐。』

「这么着,时间愤愤然拄起拐杖,朝奥林匹斯山走去,要找宙斯讨个说法。等他走远了,赫耳墨斯就施展神通,扮成时间的样子,在牢里就地躺着。没过多久,来这边散步的雅典娜……」

「雅典娜来这里做什么?」阿伽通突然说。金发女人走下山,带着某种他并不理解、却因此格外迷人的东西——背景,或者叫危险——走进花园,在那里候场。

「来散步的。你知道,她——」

「可这讲不通。你不能让一个神莫名其妙走过来,给你的主角解套。」

色诺芬认真地看着他。「好问题,」他说,低头看了看腕表。

「你看,这正是赫耳墨斯的小聪明:时间之神,顾名思义,就是掌管时间的神……」再次停顿,「凡他所到处,万物活动就要加快,远离的地方,就变慢。这也是为什么宙斯遣他来看管——在他目光的注视下,赫耳墨斯感觉已被关了一个月,实际才半小时不到。」

「这是惩罚的一部分。」他说。

「所以,当时间之神朝奥林匹斯圣山走去,山上的时间越来越快,草木成倍地盛开又凋落,活物长大又死亡;赫耳墨斯的时间却变慢、近乎停滞。雅典娜此时已换上冬装,头盔也摘下来了,想着赫耳墨斯在牢里恐怕要感冒,所以前来给他送衣服的。」

阿伽通笑起来。「雅典娜长得美吗?」

「很美。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赫耳墨斯会露出笑容:有人看见了他,而且这个人是雅典娜。」

「长得漂亮就行。」或许正因为对方不容置疑的语气,阿伽通的呼吸也沉了下来。他欣赏着女人的背影。金发垂挂在她屁股上,遮盖住一条条毒蛇似的鞭痕。他想象鞭子抽在上面的声音和触感。就像洋葱。他要度过最后的美妙一夜,然后再次收拾行李,去其他地方。

「雅典娜,」色诺芬眨眨眼,「来到这儿,见牢外无人看守,里面背对她躺着的却是死气沉沉的『时间』,大吃一惊,以为赫耳墨斯不知用什么法子逃走了。她于是健步跑回去,喊了一大帮子神祇过来。赫淮斯托斯、狄安娜、爱若,等等。」

「阿波罗没来,因为在刷马。」

「是这样。」色诺芬赞许道,「见到这等情景,大家都昏了头,没人想到赫耳墨斯竟做出如此可怕的事。他们吵吵闹闹,打开了牢门,等站到尸体面前,又肃静下来,没人敢吱声。最后是雅典娜提议,该把他抬回奥林匹斯山上,等宙斯回来做裁决。」

「所以这就是胜利。」阿伽通喃喃地说。

「赫耳墨斯,仰躺着,舒舒服服,看上去死了,却露出了笑容。

「他眯眼偷看山顶上,一砖一垒搭起来的神殿,柱廊上蒙翳的卷曲丝绒。众神敬畏地喧嚣着,在近乎凝固的时间中缓步向前,跟凡人没什么两样;云床在身下仿佛摇篮。此生第一次,他有停留在此的冲动,不想再逃脱。威严与悦乐,终于合成一体——他好像回到了唯一令他满足的腹地,好像是在宙斯之外、之前、之上的更根源的所在,像是永恒。」

没人再开口。色诺芬用餐巾细细擦着双手,好像比一开始更加疲惫了。桌面上,影子在加速凹陷、拉长,变得稀薄。

「除死无大事。」阿伽通沉思了一会儿,终于露出理解的笑容。他感觉从里到外被刷干净了。或许他是阿波罗的那匹马。

钟声敲响七下,酒吧里一个人也没有了。就连那矮胖侍者也脱下围裙,转身站在吧台后,整理酒架和杯子。酒吧外的路灯渐次亮起,她的自行车停在外面,而那张只有两个签名的纸或许仍揣在口袋里,在沉甸甸地显灵。一时间,只能听见大海和冲洗玻璃的声音。

他头一回意识到有些晚了。他看着对面那个男人,暮色同化了一切肉感的部分,只剩下轮廓。盆中水果逐渐收干汁液,连香气也闻不到了,而在它们棕色的影子下方,那双骨节凸起的手拿起胸章,正翻来覆去地拨弄着。

年轻人不自觉站起身,迎过去,想看清他在做什么。蛰伏在那片云、那座神殿和那只手掌后面的,蜂刺一样的银黑色背针,便嗡鸣着,恍然抵进了他半裸的胸膛。那条皱巴巴的腊肠犬又(莫名其妙地)出现在眼前。腰部和上身的弧线并未中止,直至优雅地凝固,像准备离开,又像要握手似的,然后——再次坠落。

从某个隐秘的角度看,那颗被鬈发修饰的脑袋与架在海面上的、血一样的落日重叠了起来。色诺芬自下巴捧住那张俊俏的脸,探身过去,在鬈发中间吻了一下,鼻梁蹭掉了两片桂冠上干脆的叶子。

「来自高尔吉亚的问候。」

于是,秉着几乎同样雍容自得的速率,它缓缓沉入大海那细密而温柔的绉纹之中。